「訊息」這個詞,如今被應用得十分廣泛,有時候,甚至在不該用的地方,像一些商業行為,也被稱為訊息──雖然那真是訊息的一種。這個詞,甚至也不是典型的漢語,它是外來的,或是翻譯的,總之不是傳統的名詞就是。
那是不是說,古代就沒有訊息呢?當然不是,訊息豈能受時間限制,它簡直在任何空間、時間,無所不在……
* * *
床頭的電話在最不該響的時候,響了起來。
也正由於那是最不該響的時候,所以聲響在他和她聽來,格外刺耳,他們互望著,雖然情形實在很普通,可是一時之間,他們卻有不知所措之感。
那是他們蜜月的第三天(應該是第三晚),他們的蜜月旅行,只是選擇了郊外的一種度假小屋,十分幽靜,而且準備休息七天,那是為了他們兩人都各自有一份相當繁重的工作之故。
到那時為止,三天的蜜月生活,毫無疑問,是他和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三天,兩情相悅的男女,不但在心靈上,而且在肉體上相結合之後,所能帶給雙方身心上的舒暢,幾乎難以形容。
他和她都年輕,健康狀況良好,肉體上互相的吸引也正處在顛峰狀態,所以在那三天之中,他們在房間中的時間極多,而且一再地沉醉在男歡女愛之中。
電話響起的時間,是午夜過後不久。他們並沒有通知任何人,不應該有人會打電話給他們,而且當時他們正各自沉浸在難以形容的歡樂之中。
電話鈴響了又響,他半撐著身子,她微喘著:「接聽一下,當然只是打錯了的!」
他伸過手去,可是卻又不是很搆得上,而他又不捨得離開她,於是在默契的眼神下,兩個人一起挪動著身子,那是十分有趣的經驗,他們都這樣想,她的神情有點嬌羞,但眼波格外明媚動人,他吸了一口氣,很盼望電話鈴聲立即停止。
可是電話還在響著,他只好拿起電話來,老大不願意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邊卻足有好幾秒鐘沒有聲音,他十分惱怒,又「喂」了一聲,正準備把電話放下,卻又聽到了一個遲疑的聲音:「你是誰?」
他更惱怒了,她也有點疑惑,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她只是緊緊摟著他。
他大聲喝:「你找誰?」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反問,是由於對方那一問太不合理,還是因為電話來得實在不是時候,使他的思緒紊亂。
對方的聲音更遲疑:「我……找……」
對方說出了一個並不是一聽就知道屬於女性的名字,那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名字──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那表示對方要找的人,不可能恰好同名同姓,對方要找的人,正是她!他的新婚妻子!
他向她望去的眼光疑惑之至,她表現出的神情也疑惑之至,她誘人的唇成了一個圓圈形,作了一個詢問的口型,他點了點頭,把電話筒遞了給她。
她略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想撐起身來,可是卻被她的媚眼和手臂所阻止。
她先調勻了氣息,使自己不氣喘,才對著電話:「喂,你是──」
由於郊外十分靜,也由於電話那邊的那個人叫得十分大聲,更由於這具電話傳遞訊息的性能十分好,自然也由於他和她隔得極近。
所以,自電話聽筒中傳出來的聲音,他聽得十分清楚,他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急促地叫著她的名字──並不連著姓,那在習慣上,只有相當親近的人,才會這樣稱呼。
同時,他又聽得電話中那男人在責問:「剛才聽電話的是甚麼人?」
責問的語調不但充滿了疑惑,甚至是十分嚴厲的,像是他完全有權這樣責問她一樣!
他不禁愕然、憤怒,望著她,心中湧起的,是電話中那男聲才發出的同樣的問題:「這打電話來的是甚麼人?」
她似乎並沒有覺察到他的眼光之中充滿了疑惑,因為她自己的心中也充滿了疑惑,這種疑惑的神情,反映在她剛才還是春情洋溢的俏臉上,她停了一停,還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電話中的男聲卻已迫不及待,又叫著她的名字,仍然是那種只有親近的人才使用的稱呼法,責問的聲音更嚴厲:「剛才聽電話的是誰?」
她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電話那邊略停了片刻,聲音十分憤怒:「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還是怕你身邊的男人知道,故意這樣說,你,你……這算是愛我?你……你……」
在那男聲的咆哮中,至少夾雜了五、六次她的名字,而且聲音雖然狂怒,但是也可以聽得出充滿了激動和感情!
她完全惶惑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甚至不懂得為自己辯護幾句,因為一切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就在這時候,他忍不住了,伸手自她的手中把電話奪了過來,重重地放了下去。
他也在這時才發覺,不知甚麼時候起,他的身子已經完全離開了她。
當晚接下來的時間,氣氛之僵硬,實在令人心寒,她一再地說,說了至少超過一千遍:「我不知道那電話是甚麼人打來的,一定是打錯了,再不然就是瘋子,或者是故意的惡作劇!」
他卻一聲不出,只是雙眼睜得極大,望著天花板,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後,連看也不向她看一下,她伏在他的身上,挑逗他,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一直等到她的動作令她自己感到了噁心,她才停止。
他仍然沒有反應。
他們都沒有睡,也沒有再說甚麼,就這樣睜著眼,躺在一張床上,一直到天亮,他才道:「回去吧,工作忙,掛著,這裡也沒有甚麼好玩。」
她像是機械人一樣地回答:「好!」
* * *
婚姻的裂痕自然是那時就開始的,但總算又勉強維持了一年才分手。
分手後不久,她就結識了另一個他,那個他簡直是女性心目中理想的愛人,有著火一般灼熱的感情,她感到這種灼熱的愛會把她燒成灰,可是她卻又十分願意在這種熱愛中化為飛灰。她認識他的原因,是因為毫無來由地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他的聲音很熟悉。
那另一個他的行為浪漫之極,初認識不久,就可以在她住所外持著花,徹夜相候,為的就是要她能在清早一出門,就可以接受一束她喜愛的花朵。
自然每天見面,而且分手之後,也必然要再打電話來,那天晚上,在共度了愉快的晚上之後,他送她回家後不久,門鈴聲大作,她去開門,看到他面色青白,一下就闖了進來,喘著氣:「剛才聽電話的……是誰?」
她發怔,他也隨即發現她的住所只有她一個人,他吁著氣:「嚇死我了……我打錯了電話!」
他把她摟在懷中,親吻著。
她卻打了一個寒顫,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度假小屋中的那個電話。
訊息的傳遞不知出了甚麼差錯,他剛才打錯的那個電話,打到了一年多之前那個度假小屋去了。
──原載《城市怪故事》,皇冠出版──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