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05.jpg

雙人床

讓戰爭在雙人床外進行
躺在你長長的斜坡上
聽流彈,像一把呼嘯的營火
在你的,我的頭頂竄過
竄過我的鬍鬚和你的頭髮
讓政變和革命在四周吶喊
至少愛情在我們的一邊
至少破曉前我們很安全
當一切都不再可靠
靠在你彈性的斜坡上
今夜,即使會山崩或地震
最多跌進你低低的盆地
讓旗和銅號在高原上舉起
至少有六尺的韻律是我們
至少日出前你完全是我的
仍滑膩,仍柔軟,仍可以燙熟
一種純粹而精細的瘋狂
讓夜和死亡在黑的邊境
發動永恆第一千次圍城
為我們循螺紋急降,天國在下
捲入你四肢美麗的漩渦

飛瀑

不是失足更不是自盡
一路從上游奔來
是來赴懸崖的挑戰
飛吧,轟動千山的一縱
把生命揚在半空
乘著最透徹的一刻
以往和未來斷然一割
把危機化成了生機
這壯烈的交割典禮
這一去,就是下游了
那一堆獰怪的亂石
全在那下面等我
要把我撞傷,撞碎
撞成飛沫和漩渦
卻攔不住我
向一個出海口
奔騰而去的決心 

國殤

第一次見你,也就是最後的一次
孩子,是在大漩渦的中心
全世界不敢相信的眼神
都被捲進去滾動的焦點
最逼真的夢魘,當歷史
一下子脫去面具,就在那一瞬
你轉過臉來,表情悲傷而憤怒
激昂的亂髮隨風飄舞
露出纏頭的白巾黑字
筆勢痛快是觸目的標語
密匝匝起伏的鋼盔陣裡
你是唯一赤裸的頭顱
傲然舉向盲目的鐵器
你的嘴劇動地張著
最後一句話正要喊出
但廣場太大了,人聲太雜
金屬與骨骼撞擊的清脆
履帶壓榨青春的徹底
子彈穿梭胸肋的尖銳
當喉截斷你沸血的驚呼
天安門已陷落,女神像已推倒
一撮老頭子很不喜歡
她高揚火把的那種手勢
當她的潔白墜地解體
碎了,孩子們仰慕的心情
八十歲與二十歲的對話裡
誰的雄辯比機槍更流利?
什麼回答比坦克更具體?
而無論你接不接受,孩子
同伴們早已一排排躺下

你究竟現在在哪裡呢,此刻?
在履帶的齒縫或是子彈的靶口?
在刺刀的血漕或是火葬的灰堆?
或是垂死在血污的病床
聽達姆彈的碎片扎扎
咬你的關節和神經?或是你
在地下輾轉地逃亡
或是已被捕,戴著手銬
低著頭,不是為慚愧
彎著腰,不是為沒有脊椎
你是謠言裡的那個問號
傷亡估計裡四捨五入的
那個零頭,你被噎的呼吼
像恐怖片停格的鏡頭
一遍遍祟著我的夢魘

河殤之後是國殤
所有的天空都為你下半旗
所有的眼淚都為你落下
所有的拳頭都為你舉起
凡未死的都為你戴紗
為何,五月正編著神話
孩子們都靜靜地坐著
要向空洞的飢腸打聽
理想國遙遠的消息
在等待奇蹟的廣場上
一對情人擁抱成婚禮
夢想生下民主的幼嬰
而六月一翻臉,把童話翻了過去
天安門一變臉變了地獄門
為何,今年的秋天提早降臨?
這季節最英勇最敏感的孩子
一夜之間被戮於白霜
還留下多少給凜凜的寒氣
等待肅殺的秋後算帳?
今年的暑假,媽媽啊
有幾個孩子回的了家呢?
如果你傷了,年輕的生命
歷史的傷口願早日收口
好結一朵壯麗的紅疤
如果你死了,好孩子
這首詩就算一炷香火
插在你不知有無的墳上 

紅燭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麼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斗室
迄今仍然並排地燒著
仍然互相眷戀地照著
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
燭啊越燒越短
夜啊越熬越長
最後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
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說
但誰啊又能支配
無端的風勢該如何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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